编者按:年6月25日是 爆发七十周年。香港收藏家许礼平先生以万字长文,记述一位牺牲在朝鲜战场上的香港青年,并对他的特殊家世做了深入介绍。谨此发布,以志纪念。
香港人陆朝华牺牲在朝鲜战场,年仅二十三岁,是国殇。当时解放军画报社《摄影网》有报道:“中国人民 某部摄影记者陆朝华同志,在突破 战役中,深入前沿阵地,从事战场摄影采访,于二月七日晨胜利进击中,不幸腹部中敌三弹,光荣殉职。”
(年3月号《摄影网》页17)
报道陆朝华牺牲的年3月号《摄影网》
陆朝华牺牲之后,毛泽东主席签发的革命牺牲军人家属光荣纪念证
这报道只是简记英雄的牺牲时刻,后来政府所发的褒扬文件也颇简略,甚至有错讹。在百废待兴的战时,也属情有可原,无损于陆朝华自港赴朝从戎的壮烈。笔者歌风仰慕,想广传其人,谨记其事。
但真正的英雄,不是“义之所在,拍案而起”的简单冲动,必经长期的酝酿和熏陶,而酝酿熏陶的来源必又来自社会、家庭、书本或朋友。古语云:“求忠臣于孝子之门。”这话虽具封建气息,却能强调环境对人的造就。因之,本文将烈士及家人同作叙说,以烈士的家庭人物为思索基础,既访寻烈士的亲属,也搜寻英雄的遗物。用心在证明英雄的出处其来有自。
英雄一家四姓
据陆朝华烈士的亲妹吴竹大姐(已近九十)回忆,家中有兄弟姊妹六人。长兄文华、长姊梅(百日咳夭折),朝华单名真,排行第三,下有三个妹妹单名分别叫:兰、竹、菊。陆朝华是年农历十月十日生。排行第三,苏州人叫阿三头。吴竹旧称朝华为三哥,现在说事则称他二哥(传统排行,有男女顺排,也有男女分排;陆朝华顺排称“三哥”,如分排就是“二哥”)。吴竹大姐说:“我跟我二哥最好,他老带我去看电影。我二哥很高,就我矮。他走一步,我要走好几步才能跟上。”“二哥从小就想当英雄,是很耿直的一个人。”
陆朝华年中秋摄于上海
陆朝华年摄于香港
陆朝华曾在上海华德中学读书。华德中学是德国大使馆办的,每班每年只招二十四个学生。胜利后国府接管这所学校,变成国立同济大学附属中学。吴大姐说,朝华在华德中学有一个同学叫严怡亨,与朝华要好,朝华离开时还向他辞行。这个同学后来去了澳大利亚,业医,还健在,也九十岁了。再补充说:“二哥很调皮,所以上中学就要他住校。”
到了抗战胜利,举国欢腾时,阖家却要分路逃亡。陆朝华和兄长是随陆姓管家逃亡的,因之都改为姓陆,姐妹则另路逃亡,而都改作姓吴。显然是要掩人耳目。事后,朝华妈妈一直觉得应该改回原来的姓,但儿女都已长大成人,除档案填表中列有原名,在工作、社交上都很难改回原来的姓名,也就以假为真了。唯有最年轻的妹妹吴菊还小,所以加回了陈姓叫陈吴菊。以此,父母兄妹一家七人,分作陈、汤、陆、吴四个姓。
乱世逃亡,总要囊括多金,但这家人到香港集合以后,所过的都是紧日子。若干年后,当女主人回上海,有人问及她家的书画,女主人回答:“哪有?早就没有啦。钱也没有啦。”这是其女吴竹的忆述。谨此,当事者的境况艰难,也就可以想见了。十几岁的小兄妹重到香港,是快乐地干着大人的事,生活有序而和睦。吴竹着意述说当年怎样随朝华二哥看电影、包书、搞油印等等,絮絮道来,如数家珍,看得出她对往事的怀恋。这令我联想三十年前的日本动画《再见萤火虫》,那小兄妹的凄凉苦涩,竟也和吴大姐的叙述纠结在了一起。
陆朝华与“小说林”
吴竹说,朝华事务太多,在持恒函授学校进修,却总是来不及做功课,于是由她替做。那么朝华在忙什么呢?朝华在办油印刊物,是乃父指定要弄的,当时还找了一个李姓年轻人(广东人)刻写蜡版,吴竹也在帮忙。这位李姓的年轻人家境穷,很老实,要吴竹教他英文。吴竹不大愿意,但父命不可违,也硬着头皮去教了。这位年轻人后来回广州,成为新华书店的负责人。
朝华还办了一个“小说林”,当然也是乃父的主意。“小说林”的业务是租书借书,但不是像其他那种租借言情小说的书摊,而是专门租借苏联小说,宣传民主、宣传共产主义思想。书本借来借去,要常换书皮(包封)。吴竹就忙着包书皮。她更补充说:借书应该不收钱,纯是宣传。“小说林”也卖书,不然无法维持生计。吴竹也提及,“我爸爸曾经让我送一副林则徐的对联给欧阳予倩。当时欧阳予倩与另外两个人住一个不是很讲究的房间。是欧阳生日,所以我爸爸送他”。估计图书以外,书画也该略有经营的,但让十来岁的少年去出面主理这些事,压力也太甚了。
陈君葆与“故人之子”
“小说林”卖的是线装书、古籍善本。香港大学冯平山图书馆馆长陈君葆教授,是其中一位大顾客。尽管如此,卖书收益仍有限,也不稳定。为家累,朝华要找一正职,于是去《星岛日报》当校对。当时《星岛》社长是林霭民,虽是父执,但那时朝华的父亲对外都不作联系,一直到年广州解放,才公开露面。第一个见到的老友,就是《星岛》社长林霭民。而此时朝华已经北上四个月了。也就是说,林霭民先生在年以前,并不知道陆朝华是这位故人之子。
笔者藏有陆朝华致陈君葆的邮简,是年10月7日的,邮简正面蓝色墨水笔楷书:“本港山村道凤辉台四号二楼陈君葆教授台启。陆缄。十、七、”,左上方钤“小说林”椭圆形蓝印。邮简内容是:
陈教授
昨晨匆匆谒见兹将各书图价格开奉如次
弇州山人四部稿本元
梅溪先生文集24本70元
大学衍义40本元
内府地图60元
本星期四早当再拜访
肃颂教安
小学生陆朝华上
十、七、
陆朝华致陈君葆邮简
揣度其内容,当是陆朝华持书谒见,经陈君葆选定后,再以邮简向陈报价。邮简中陆朝华自称小学生,那是谦称。当时他只是十七八岁的少年,在老人前就那么从容有礼,且进退有序。这显然和家教有关。不以“世伯”相称,当是向陈君葆隐瞒自己是其故人之子。
陈君葆年摄于香港
黄永玉为陈君葆画像,年11月27日在香港劳军义展会场
《陈君葆日记全集》
关于陈君葆,他是香港大学文学院教授兼冯平山图书馆馆长。香港沦陷时期,曾忍辱负重,保护馆藏图书和政府档案,因之战后获英王颁授O.B.E.勋衔。也曾参与创建“华革会”,又协助将萧红骨灰迁葬广州。年更出任南方学院校董,三年后该学院被吊销注册。年“三一事件”,港英控告《大公报》,陈出庭作证,证辞殊不利于港英。年冬,陈与香港大学多位英籍教授赴教北京,得周总理接见。翌年夏,陈再引香港大学华人师生访京,又获周总理接见。回港后不久,未届六十遂被退休。陈君葆遗有日记数十册,十多年前由其女婿谢荣衮医生整理为七巨册出版,曾送我一套。由于《陈君葆日记》年下半年部分缺佚,故无法得知陈君葆、陆朝华最初的交往。但到了第二年,则有几段有关者,录如下:
一九四八年七月廿九日星期四
蒋法贤来看书,先是陆朝华托为沽出医书两部,一为明嘉靖版《重刊类证本草》(曾为吴兴许博明氏惠新斋所藏,有印);一为《回回药方》残本抄本四册(系从北平图书馆善本书抄出——索价二百元)。本草廿四册,大本甚精,索价五百元,惜我无用,故介与蒋李两医师。
又宋版明刻杜集廿四册,甚精,惜手头颇拮据,未能致也。
又:
一九四八年八月十八日星期三
陆朝华派了吴兰女士携了三部书来,一部是日本安政六年版《医心方》——只见第一册,一部是《滇南本草》,一部为《解毒篇》,与《怪疾奇方》,《汇集经验方》共为一册。按《医心方》三十卷康赖撰。永观二年。《滇南本草》,《云南丛书》子部三十五,嵩明兰茂止庵著。
笔者留意到,朝华寄给陈君葆的邮简,不是寄去薄扶林道香港大学冯平山图书馆,而是寄去跑马地陈氏私人住宅,可见是陈氏私人购藏,而与图书馆无关。其时陈君葆不很富裕,凡自己未能购致的,也必荐与蒋法贤、唐天如等朋友,日记中常有提及。这位蒋法贤医生后来是联合书院院长。而唐天如(恩溥)医生、是香港的收藏家、香港红十字会会长。如此,陈君葆和陆朝华由买书而交订忘年了。
至于陆朝华经营的古书,哪里来的呢?笔者猜测,很可能是陆朝华父亲在香港的旧藏。因陆朝华父亲是港报社长,除属下有资料室外,其旧日居停也该有些藏书。至于分路逃亡,能带书籍绝不会太多的。当然,自沪邮寄而来也是有可能。
记得黄般若公子黄大成曾语笔者,那年代他往往在荷李活道嚤罗街搜购古书,携回中环思豪酒店黄氏经营的书画古董店铺销售。但陆朝华的父亲正遁世埋名,去冷摊检书已不可能,而陆朝华只是十六七岁的少年,又何来判断挑选旧书的眼力呢?
但陆朝华与人相交,似有一种魅力,令人“绵绵思远道”。事隔四分之一世纪,陈君葆仍然在怀念陆朝华。年3月24日日记有谓:“《野菜博录》,3、是书为陆朝华所赠。”陈君葆因搬家而要处理藏书,分赠友好、弟子,对朝华的书,却仍要保存。
同年6月24日记:
颜洁龄想要我所藏的几本JamesLegge译的ChineseClassics,我不是不想放弃,但我是得自朝华他们的,我有赠吴兰诗,写道:
译笔真应首此君,余闲犹得理丝纷。
如何抗敌援朝日,草檄仍将换变文。
春归长欠买花钱,已谓吴兰意我先。
抛却女红巾帼事,独从灰烬剔残编。
吴兰今不知仍在人间否?朝华则于 中战死。
JamesLegge(-)即理雅各,苏格兰传教士,香港英华书院首届校长、牛津大学首任汉学教授,在王韬协助下所译四书五经,一直被学界奉为标准译本。颜洁龄是中华巴士公司颜成坤长女、陈君葆弟子。她想要理雅各译本,陈君葆因为此书“得自朝华他们的”,有纪念意义,没有答应,还录下赠吴兰诗。其时吴兰在安徽马鞍山教学,与陈老不通音讯,日记有“吴兰今不知仍在人间否”此一问,也足见陈君葆待人的真挚。
持恒师友·知己红颜
陆朝华来香港后,去持恒函授学校进修,这是出于父亲的意思。“持恒”是生活书店创办的二线教育机构,本来取名“韬奋函授学校”,后来怕名字太响,不利于国统区求学的青年,所以改名“持恒”。而邹韬奋算是陆朝华的父执辈了。邹韬奋曾是陆朝华父亲的捉刀者,两人又曾同为中国民权保障同盟上海分会执行委员。持恒校务委员会主席是徐伯昕,徐伯昕是生活书店负责人,生活书店是中共南方局直接领导的宣传机构。所以吴竹说持恒学校“那是个进步组织,联系组织,就是通过这个学校”。
陆朝华父亲以“持恒”作为儿子人生的第一台阶,这该是深思熟虑的一步。所谓“千里之行,始于足下”,此一步是重要的,然而这方面的资料实在太少了。我认识的与朝华同在持恒进修的蓝真、翟暖晖又早已作古,无从请教。幸好,近日得见上世纪四十年代末端纳、乔木(乔冠华)致朝华手札,正好能补此空白。信不长,录如下:
朝华兄:
前天乔先生给我看了你的来信,才知道你的小说林因为经济关系而改变了方式,也才知道你在谋职业。
对于你的热情和努力,乔先生和我都深为感动,对于你所遇到的困难,我们也都十分同情。虽然,我们今天都没有足够力量来帮你解决这些问题。我们相信,你有决心和毅力坚持下去,坚持下去也一定会成功的。
至于你说有朋友介绍你去《星岛日报》做事,我觉得如果目前并没有其他更好的机会,你最好还是去的好。尽管它是一家反动的报纸,但是,第一,目前职业机会实在太少,为了生活骑着马找马总是比较稳当的;第二,《星岛》究竟还不是一家嫡系的报纸。例如他的国际版,就还不是太坏的。其中还存在着各式各样的矛盾,所以一个好人进去,如果能起点好的作用,还是好的。总之,我觉得在目前这个情形下,去是可以去的。不必太顾虑朋友们的批评,因为朋友们要是懂得其中的道理,他们也会觉得嘲笑是不应该的。问题是从跨进去的一天起,就应提高自己的警惕性,不仅不能受他们的影响,而且还得对他们产生好的影响。
持恒学校是一个很好的学校。这学校的先生也都是思想清楚,富于热情的。他们喜欢与学生接近,所以,你可以不必把他们当作普通学校的先生待,多和他们接近,多和他们谈问题,研究问题,是有好处的。虽然它是一个函授学校,你可以去信约先生会谈,他们欢迎学生这样做。先生和学生最好成为亲切的朋友。
对于你大哥的好意,乔先生说他非常感激,以后要修时,一定请他帮忙。
如果你还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事情,可以先写封信给我,我们可以在城里约个地方谈一次,因为我常常在中环一带跑来跑去的。
祝你进步
端纳十五日
端纳致陆朝华手札
这封信透露了几点信息:小说林运营困难;朝华拟去《星岛日报》做事,但《星岛日报》反动,于是犹疑。信中端纳的谆谆慰诲,也代表了乔冠华。另外,像持恒的老师邵荃麟(中共香港工委文委)也在做同学的思想工作。到了年5月,持恒的同学都开始通过不同的渠道,陆续去华南游击区加入解放战争,有的参加粤桂边纵,有的参加东江教导营。但陆朝华没有选择去华南,而是北上平津,用行动回应邵荃麟,因邵荃麟曾发表《加强准备,迎接新时代》,向同学们呼唤:“每个青年都应该认清自己在新的时代新的斗争中的地位,向自己发出这样一个问题:在这剧烈的时代中,我将向人民贡献出什么?”
持恒函授学校文学科老师邵荃麟
朝华要北上参加革命。端纳给朝华的信中有一细节——
朝华兄:
你的事我已替你办好了。
不用什么信件,你到了目的地就可以登岸。没有问题。我因为有事没能等你,希望你此去一切如意,加紧学习,好为人民服务。临别我只有一句赠言:自己要有信心,虚心就是克服一切困难的武器。
端纳十一日晨
(此信当写于年5月11日)
端纳致陆朝华手札
陆朝华也曾有段回忆录文字,透露了离港前的一些讯息:“临走时,他
(陆朝华)
的爱人问他:‘你为什么一定要去解放区,在香港不是也可以学习和工作吗?’他回答她:‘一个没有经过考验的青年,住在香港是容易被沾污,会堕落下去的,我需要太阳和新鲜的空气,我要到人类理想的地方去。’”
(见《悼 摄影记者陆朝华同志》)
《悼 摄影记者陆朝华同志》
到人类理想的地方去
陆朝华是什么时候“到人类理想的地方去”的呢?《陈君葆日记》为我们提供了准确日期:
一九四九年五月十三日星期五
陆朝华来,他明日坐湖北轮到平津去。
另据据当年资料,高士其、蔡楚生、陈原等等滞留香港的文化人也是年的5月乘湖北轮北上平津的。既然月份、船名、始发地、目的地都相同,而且又都是中共香港工委文委安排的,那就等同“专船”。所以有理由相信,陆朝华和高士其、蔡楚生等所坐的是同一条轮船。高士其文集中有一篇记有当时乘搭该轮船的事,录如下:
船过台湾海峡时,全船灯火熄灭,寂静无声。船到了南朝鲜仁川,徐徐开进了码头,有的人上岸了。船上大放光明,歌声、琴声、笑声、谈话声连在一起,把船上旅客的情绪,顿时提高了。过了仁川以后,天津在望了,就要回到家了。同行者组织了一个庆祝晚会,会场设在统舱里。节目非常精彩……热闹非凡。
出席晚会的有……著名电影导演蔡楚生的一家……有小说家,有诗人,还有从全国各地由香港转道来的许多青年,我都和他们一一握手。我们欢度从上船以来仅有的一个文娱晚会。过了烟台,天津就在望了,我们的目的地快到了。船开进了塘沽码头,有人来接我们了,党中央毛主席派人来接我们了。这时候我的心情非常激动,回到老家了,回到久别的故乡了,回到革命的大家庭了。
第二天,我们一行人坐汽车参观了天津市的市容。天津市刚解放不久,帝国主义残留的痕迹还未扫除干凈。当晚,我们接到通知,明晨有人来接我们坐火车到人民中国的新首都北京去,那时候还叫做北平。
参加南工团
年初,平津解放,急需大批干部随军南下接管新解放区。第四野战军旋即建立了“南下工作团”,陆朝华到了北平,参加这个南下工作团的第三分团。
南下工作团第三分团一大队在湖南行军途中
我们可以从朝华当时(年7月底)致文华的长信,了解朝华参加南工团的经历和思想转变的轨迹——
文华:
今晨至午到大队开会,政委报告了我们明天中午一时动身。当时心里是说不出的快乐。全体同学也兴奋得不停的鼓掌。回来后大家整理一下洗一洗衣服,把小米粮食行李等搬上卡车,打扫院子,擦玻璃窗。因为这房子都是借住的。走前须要整理好还屋主。
这次我们是太幸运的了,路上大概是不会走路,除非铁路遭水冲坏等意外事发生,那须要行走少少的路程。行李也准许多带。除自己背四十斤左右,多出来的可交大队运输。……组织上对我印象还不差,也和我谈了好多次关于自己思想转变的过程和生活情况。在行途中我担任本分队的卫生员及保管员和壁报通采员。我准备在这次行军中(约有半个月)争取入团,锻炼自己,使自己更进步。因为团方号召过,在行途亦是对申请入团的同志一个考验。
到武汉后我有一定的地址后再给你信。……
这次我的南下路上,在车厢为避免苦闷,各分队(每分队四十人一节车)有文娱组、壁报组、卫生组,组织在路上一路出壁报及演剧歌唱游戏,南下前为表示自己的决心南下,都写了保证书。路上我们带了干粮(饼干、面包、馒头、罐头牛鱼肉及咸菜,都是自己背)吃。……
睡在旁边的同志很脏,而且生有白虱,前二天我身上也发现了,也没有法子。只可以自己清洁一点,姆妈知道了又要害怕了。在上海时有一次我从南京回去,身上有白虱,姆妈怕得要命,而且还不敢高声讲出来,怕邻居听到。现在想想真可笑,这种思想就是小资产阶级爱面子不讲实际的错误。
最近学了社会发展规律,自己看了本社会发展简史,我觉得囝囝须要研究一下这方面的常识,将来的社会内不懂这一套是成笑话的了。
我们南工团是属于第四野战军的,所以也算是革命军人,家属就成为军属,在后方是有优待的。这些都是政府对我们的关心。
上星期我们开会时(三分团大会),有一个同学当众把手指咬破,用血写了“坚决南下”的四个血字已表示自己的决心。像这囗在开会时上台一面流泪(兴奋、热情的表现)一面的宣誓,……
本月(七月份)实际只有半个月,其余半月是准备行军工作。我们学习三个问题。一、人民民主专政,二、人生观,三、组织原则与组织观念。得益太多了,学习的方法也好,先是上面发文件,一天先草草的把它念完,第二天指导员或政委讲关于这文件的问题。我们归去再深的讨论二天或三天讨论完后,政委又对我们讲一轮。所以各问题都是很彻底的了解。我自己觉得比香港时进步太多了。
我们的三分团政委是徐懋庸,是浙苏人,是以前东北临大的校长。人太好了,讲课时又幽默又深刻,浅容易懂,口才又好。上二次“斗争”指出破坏分子时他的讲话太厉害了,把那些坏分子弄得哑口无言。
上星期天晚上,我们夏伏特到大华去看话剧,是东北文化教育工作团演出的《立功》。讲关于工人的觉悟,太伟大了。演员的演技、配音、布景都好,尤其是剧情好,配合现实。我想如果你们能看到一定欢喜。这儿的一切的文工团都好,舞蹈、歌咏、戏剧,我以前是都没见过这末好的。
我们这次南下到汉口,还要有一时期的,学习三个月左右,然后分配工作。我很希望能到农村中搞一下土改,那时我想广州也要解放了。……希望来信写长一点报告一些香港的事,在(再)妹妹他们的生活。
朝华
七月囗囗
陆朝华致陆文华信,年7月
这封保存了七十年的几页长信,虽略有残缺,通读之后,仍然可以看到,朝华热切追求理想目标而处处对自己严格要求。
朝华在信中说“我们的三分团政委是徐懋庸”,徐懋庸二十二岁时已是左联领导,任南工团三分团政委时才三十八岁,正值盛年。信中所述,流露出朝华对徐懋庸的钦佩。那个年代,有不少革命干部人格髙尚、学识渊博,往往以自身的个人魅力,让年轻人佩服、爱戴、追随。
陆朝华遗物中有两本笔记,是南下之后的听课学习记录。第一册笔记由年8月16日记至12月9日。第二册笔记由年12月25日记至年3月1日。检视这两册笔记,可以一览陆朝华此时政治学习的具体内容。8月间的宣讲者,大都是三分团政委徐懋庸,偶尔由四中队教育股长或郭协理员宣讲。讲的是资本主义、帝国主义、社会主义与共产主义、阶级与政党、国家政权、人的阶级性、各阶级性的分析、思想方法、辨证法、战争、人民解放军、武装斗争的重要性、人民军队的政治工作等等。有问题解答,有讨论题目。
南工团三分团政委徐懋庸讲大课
陆朝华笔记封面
陆朝华笔记
陆朝华参军
陆朝华年9月间加入了新民主主义青年团。再隔一个月,学习期满,朝华正式入伍,在第三十八军政治部担任新闻摄影工作。《中国人民解放军四野南下工作团第三分团团史》载有:“南工团三分团一大队的三百余名同志,于一九四九年十月到达13兵团驻地湖南常德,以后再分别分配到38、39、40、41、47军。”
(页21)
查陆朝华遗物中有一纸革命军人证明书,背面有毛笔字:
三十八军政治部
摄影记者男
陆朝华二十一岁
江苏苏州
四九湖南省常德县
自愿
陈彬龢父子
陆朝华的革命军人证明书
这说明陆朝华在湖南常德入伍,参军出于自愿,也不讳言父亲是陈彬龢。
抗美援朝,保家卫国
陆朝华参军之后才几个月, 爆发, 入朝支援。那时派出赴朝的 大部分是农民,知识分子该是舍不得送上战场的。香港天民楼主人葛师科当时也参加空军,没有被派上战场。那时有句顺口溜:“抗美援朝不过江,保家卫国不拿枪,胡里胡涂混个纪念章。”葛师科也别着胸章。而陆朝华在 第三十八军宣传部摄影组任记者。他多才多艺,当时的技术人员少,领导舍不得派他上战场,但朝华坚决要上前线。
年夏天,陆朝华到北京探望妹妹吴竹
陆朝华参加中国人民
中国人民 三十八军全体将士于铁岭、昌图、开原等地举行抗美援朝保家卫国誓师大会
在此,且补上一段吴竹大姐的一段记忆。当吴竹回北京升学,因为是朝华亲属,受到特别照顾。解放军画报社有一位白世藻,是很出名的摄影记者,还有一位负责人叶飞影,对吴竹特别关照。吴竹担心哥哥上战场,他们跟吴竹说,您哥哥不会出国的。年夏天,朝华为了工作任务到北京,与吴竹见面,“我觉得我哥哥变了,他已不再是香港时的他了。他穿了人民解放军的军服,佩着‘八一’帽徽,诚然是一个革命军人,在他身上再也找不出过去的少爷派头”
(吴竹《悼念我的哥哥陆朝华》)
。
吴竹《悼念我的哥哥陆朝华》,《摄影网》第十一期
吴竹还记得,“哥哥见我说他要出去了。我说,他们不是说你不会出去的吗?他说他要求一定要出去,还批评我,说我思想落后”。吴竹后来写悼念朝华文章,将这些情况很老实写出来,但“他们(部队)觉得不好,删掉了”。
吴竹文章还有一段:“几天后,他便回队了。在临走时,他对我说:为了抗美援朝,保家卫国,他要志愿报名参加 到朝鲜去。从此,我一直没有接到过他的信,我想他一定是去朝鲜了。但我没想到这是我们最后一次的见面。”
陆朝华是军中的摄影记者,他在朝鲜的采访摄影,也侧重于报道有功勋的战斗英雄,他的遗物中有几页采访笔记,记的都是援朝战争中立有大功的功臣的具体战迹。浏览这几页朝华的采访笔记,会感受到朝华的同袍在极度困难、危险中依然士气高涨,读者也就能理解,强大的美军最终为何被迫去板门店签订停战协定。
关于陆朝华牺牲的海外传言
八年前读容若《陈彬龢反蒋是真“落水”是假》
(《明报月刊》年5月,页)
,有谓:“陈(彬龢)两子皆共产党员:长子陆文华,曾就读香港九龙喇沙英文书院,回内地后长期担任公安部门工作。三子陆朝华,一九五〇年十月参加‘抗美援朝’,是人民 《战斗报》摄影记者;同年十一月,美机轰炸大榆洞彭德怀司令部时,与毛泽东长子毛岸英同时同地牺牲!”
直到去年冬,笔者借回乡祭祖之便,顺道登汕头博物馆,何馆长引领参观“不忘初心·牢记使命”展览。笔者特别留意展品中有毛岸英填写的干部履历表与志司( 司令部)彭台电报译稿。有电文录如下。
事由:
毛、高二位同志被燃烧弹烧死。
内文:
军委、高贺:
我们今日七时已进入防空洞,毛岸英同三个参谋在房子内,十一时敌机四架经过时他们四人已出来,敌机过后他们四人返回房子内,忽又来敌机四架投下近百枚燃烧弹,命中房子,当时有二名参谋跑出,毛岸英及高瑞欣未及跑出被烧死。其他无损失。
志司
廿五日十六时
电报顶端有一行批示,是周恩来的字迹:
刘、朱:因主席这两天身体不好,故未给他看。周
案发第一时间的这页报告,证明与毛岸英共同牺牲的是高瑞欣,日期是年11月25日,与陆朝华牺牲的时地都不一致。
毛岸英干部履历表副本
志司彭台电报副本
陆朝华的家人
一、父亲陈彬龢
在陆朝华的兄妹群中,隐然有个“身影”在给小兄妹以庇护,培育和指导。为何只说是“身影”呢?因为从抗战胜利后到年,他都在逃避通缉,结果是在大陆能不做史量才第二,逃亡到香港也没当杨杰第二。他的朋友满天下,正因如此,才不敢公然露面,直到共和国成立之后,始松了口气。这“身影”就是蒋介石屡欲去之而后快的名报人陈彬龢。他就是陆朝华的父亲。
陈彬龢五十余岁时摄
陆朝华家庭合照,前排左起吴竹、吴兰和母亲,后排左起陆朝华和哥哥陆文华
抗战胜利前夕,上海出版《上海百业人才小史》所载陈彬龢简历如下:吴县人。仓圣明智大学之江大学出身。曾任浦东中学北京女子中学教务主任,澄衷学校校长,商务书馆编辑,申报主笔,“日本评论”主编,中山文化教育馆出版部主任,香港港报社社长,申报社社长。
这《小史》只是浮泛述说,未中肯綮,不足以解释陈氏身世行藏。但如要细数他一生功过,非本文篇幅所能容下。陈彬龢有一种神秘性而不为人知,人既不知,又如何能在文章中谈得好?如要简而言之,那只能说:他一生事业,能公开的是关于“申报”和“反蒋”。至于那不能公开的,又该怎么说呢?在此,只能谈些与其家人有关,或在“不可解”和“不可说”之间的事。
a.见林霭民
广州解放之后,陈彬龢始敢在香港公开露面见朋友。这就清楚表明,他所逃避的只是国民党特务。前文说过,他第一个见的是星岛社长林霭民。前文端纳给陆朝华信中说《星岛日报》反动,那是可商榷的。因为年共和国成立,星岛的大标题是“大陆天亮了”。这事在当时的震动也是大的。《星岛日报》如若反动,陈彬龢怎会以林霭民为第一个见面的朋友呢?更有趣的是,林霭民见到陈第一句问的是:“毛先生周先生的身体可好?”直把陈彬龢当作中共高层的上宾了。而高贞白曾说:“大概是一九四九年年底吧!香港有张报纸登载一则电讯,略说陈彬龢在佳木斯,甚为活跃云云。”
(林熙《文化界奇人陈彬龢》)
还有一种比较可靠的传言:抗战胜利后陈彬龢潜逃入苏北新四军驻地。新四军请示延安,申报社长陈某到此,如何处置?延安回电是:“礼送出境。”这种礼遇,又岂仅因他曾是“敌人的敌人”?但青史茫茫,这似乎又无从说起了。
再者,笔者去年到北京探访潘汉年侄子潘宁堡先生,言及陈彬龢,宁堡出示一纸潘朗手札影本,是年6月18日,潘朗致张问强兄嫂、邹南怀兄嫂、汤建勋兄嫂等几位香港报界前辈的信,其中一段云:“前日有一位老友来访,他已七十五岁,我们一见面,几乎不认识。由他侄儿陪同来说了些事,才知来客就是陈赓雅老兄。他说他去过某地,拜访过主席,主席说彬哥是个好人,对国家对人民立了大功,人民应该敬重他。”话中的主席是指毛主席,而彬哥即指陈彬龢。只不知这说法是能解开谜团呢,抑或更添不解?
话说回来,陈彬龢是具有神秘感的,虽然做的是好事,但神秘感总会令人在理解上有所障碍。所以连儿子朝华也不清楚父亲的真实背景。朝华在南工团、部队改造思想之后,要开始与复杂的父亲划清界线了。这从朝华用“中国人民解放军第三十八军政治部笺”写给大哥文华的信中,显示端倪。信中说:
大哥,你对我的帮忙实在是相当大,教了我无线电,又这样的先后照顾我,真有的说不过去。你在人民政府工作下,自传是一定要写的,写自传是件麻烦事,但是不好不写。并且写自传对自己政治觉悟上是有帮助的。把自己过去的所做一切写出来,能分析一下,当时所作对不对,有损人民的利害吗?自传一定要写得坦白,把重点抓住写,不要太“噜哩噜嗦”。应毫不客气的批判自己及批判父亲在日本时代所作的一切。
抗战胜利后陆朝华是陪着父亲一起逃亡的,方向本来是北面,但途中有人传话,说延安对陈彬龢有不同意见,所以才转去香港。这些情况,朝华该略有所知吧?但朝华知道也没有用,他的上司肯定不知情。那个年代流行“划清界线”。所以上世纪五十年代陈彬龢在香港左派机构工作的亲友,如汤建勋(《文汇报》《正午报》)、常婷婷(《大公报》)等,也曾接组织通知,要与陈“划清界线”。
但也有特例。吴兰参与过父亲的情报工作,知道实际情况。就算到了“文革”,被迫写交代材料,也没有咒骂父亲,只是老老实实列举一些具体事情,其余则用“不知道”来交代。扯开一说,这个“不知道”很好用,常婷婷当年被港英政治部侦讯,最常用的词就是“不知道”。常获释后见到罗老总(孚),常还未开口,罗已笑笑,口中重复说:“不知道不知道。”可见港英政治部中也有卧底。
b.暮年作别
解放前后,在陈彬龢动员下,子女陆续北上,到年,连妻子汤其奋也回大陆了。据吴竹透露:“我妈妈跟妹妹回到上海是扬帆接待。”但作为丈夫的陈彬龢却未能同行,如果不是陈氏有任务在身(搜集情报、对日贸易),那就可能是未获当局谅解。于是夫妇暮年也要作别了,正如《李陵答苏武书》所谓:“子归受荣,我留受辱,命也如何?”
c.相濡以沫
陈彬龢独留香港,景况困难。《陈君葆日记》中有云:
一九五四年二月一日星期一
晚有一个女性的友人送一封信来和一包东西,打开来是两把扇子。信放下那人就走了,拆开信看,是陈彬龢的,他说困守很久了,经济十分难,要借二百五十元来渡过年关,放下两把扇子作抵押品的意思。周人缓急,这大概也没法子推辞了,虽然我现在的情况也是牵萝补茅屋的。两把扇:一把是胡适的字和陈树人的画,另一把是梅兰芳、程砚秋、尚小云、荀慧生的合作,都没有意思。不过我现在怎买起这些东西呢?当然,求人谅解有时也是很难的。
接着又云:
二月二日星期二.
是农历的除夕,微雨云翳,竟然是湿年的光景了。
清早陈彬龢来,时已下雨,坐了一会,借了贰百五十元去;他说陆朝华和吴兰都是他的儿女,那么吴兰是朝华的妹妹了,他拿出朝华和吴兰合照给我看,倒的确相像,不过以前她来时我总没有想到这点。彬龢说:朝华已在朝鲜壮烈牺牲了,我听见拿着照片看了很久,不忍放下。
这两则日记读来令人酸鼻。是除夕了,两位陈姓老人相濡以沫,人已走了几年,现在才吐露真情。陈君葆先生“拿着照片看了很久,不忍放下”的情景,正是在用心泪哭国殇!其时是年,朝鲜已经停战,但陈彬龢仍处于世人皆欲杀的处境。值得深思的是:陈君葆一向以正义和敢言见称于社会,竟然在斗室中和“大汉奸”老友一起哭鼻子,不仅没有“汉贼不两立”的意思,而且还借了钱给对方。而在陈君葆数十年的日记中,也没有片言只语谴贬陈彬龢。看来,饱阅世故的陈君葆深懂人间是有委曲的。所谓“得失寸心知”,故而没有随人说陈氏的短长。
二、母亲汤其奋
汤其奋,原名汤其淑,与陈彬龢结婚后曾名汤彬华(取陈彬龢中间的彬字)。年生,嘉定人。汤家境富裕,思想新潮,是上海启秀女中读书时第一个自行剪短发的学生,还因此上过报纸。曾任燕京大学宗教系刘廷芳教授的助教,教比较文学,古典英文,但时间不长。后来怀孕,就不教了。居家养育儿女。
汤其奋的马上英姿
据吴竹大姐说:“我妈妈五一年冬天还是五二年头回来。二哥牺牲的事,不敢告诉我妈妈。我们很久才告诉妈妈,我妈妈知道哥哥过身以后,我们食饭时,一直放个饭碗,留一个哥哥的位置。”又说:“我哥哥有一本日记,那个时候二哥很苦,坚持工作坚持行军,那日记写得很好。部队先给我,后来我给妈妈,我妈妈把它交给军事博物馆。“关于这本日记的下落,只是吴竹当年的印象。其实是家人(吴兰?)怕妈妈伤心,把日记藏起来,近年在吴兰遗物中发现。不过日记许多内容早已年3月号《摄影网》发表。前不久,笔者有幸得见汤其奋手书诗,都是咏朝华的。录如下:
送我的爱儿去邻国朝鲜的前方
为了巩固我们祖国的边防
为了帮助朝鲜人民争取解放
为了击败世界人民的敌人的侵略
我相信我的儿郎
到了前方
不分昼夜
瞄准枪炮
要把敌人一扫光
固然一纸奖状从天降
为娘的接到了奖状
乐得热泪流出了眼眶
亲戚朋友也乐得发狂
儿呀你身在前方
但是你的精神常在我的身旁
汤其奋咏陆朝华诗
诗没有纪年,但诗中有“一纸奖状从天降”,该是指年6月,中国人民 第三十八军司令部和政治部发给陆文华的喜报,说“贵子弟陆朝华同志在 中积极努力进行工作深得全军嘉许经评定立壹大功”。但欢欣才几个月,朝华阵亡。汤其奋有悼诗以寄哀思。录如下:
保卫世界和平舍身邻国疆场
鲜血涌溢儿身却救珍惜军需
二十四年短暂路程英勇杀敌牺牲
四年积极改造自己成了党国功臣
儿的热血教育了人民的仇恨
妈的泪坚强了兄妹革命心肠
儿灵安息吧
祖国的美丽
儿血培出的果实
敌人的惨败
为儿复仇的成功
只是你千辛万苦一生
没有见到祖国正在兴旺
山遥遥水迢迢
儿魂归兮来母怀抱
一九五二年五月廿七日母哀志
悼诗之后复有七言绝句,云:
征衣泥血葬儿身
埋首异域后人敬
忠烈精神垂千古
声嘶泣血招儿魂
汤其奋悼儿诗
悼诗有“鲜血涌溢儿身却救珍惜军需”,是指朝华中弹垂危之际,高呼抢救身边不远的摄影器材(望远镜头)。
能使“私爱”和“大爱”并存,这是一位通达、识大体的伟大母亲。
三、大哥陆文华
陆文华原名陈诚,长朝华四岁。曾在香港华仁书院、澳门岭南读中学。大学在上海圣约翰攻读。文华自小已学无线电,懂得如何修理。、年上海沦陷时期,参加乃父陈彬龢《申报》电台管理工作,该电台公开收集中央社、新华社的电讯新闻。
抗战胜利后,文华在香港谋得利琴行任无线电技工,当时月薪一千五百元(后加至三千),但文华放弃高薪厚职,投向解放区。缘于解放初广州治安不靖,潜伏的敌特也多,爆炸、暗杀等破坏活动频仍,苏联所赠无线电侦测设备无人会用。年6月,文华被借调回广州,在中共中央华南分局社会部情报处搞无线电侦测,屡立奇功。及见弟弟朝华牺牲,决意参军,不回香港了。
陆文华借调回广州时,在罗湖桥头留影
文华一直在广州市公安局系统工作,屡获特等功臣、先进工作者称号,迄上世纪八十年代才返回香港。八十年代中北京最高的饭店昆仑饭店,就是文华创建的。
四、妹妹吴兰
陈君葆日记中提到“陆朝华派了吴兰女士携了三部书来”,显示他不知道也没有想到,吴兰就是陆朝华的妹妹、吴竹的二姐。
陆朝华和吴兰摄于香港
吴兰也有很多故事,吴兰小名陈斐斐,小朝华两岁,和朝华一样,思想进步,在香港参加中共办的学习小组。吴兰懂俄语,因为早岁家中聘有白俄,授吴竹钢琴,授吴兰俄语。吴兰在香港华人文员协会教俄语,《大公报》许多人去学,如赵泽隆等。吴兰偶尔翻译一些介绍苏联十月革命和苏联现状的文章,在香港《文汇报》《大公报》上发表。年秋,上海电力公司地下党人王孝和被捕牺牲之后,吴兰在《文汇报》上发起为王孝和烈士家属募捐活动。
吴兰在九龙上沙浦寓所阳台摄
吴兰经常用微薄的收入购买左翼书报杂志寄给旅美、旅日华侨,还编辑出版许多进步书籍,如“苏联学习丛刊”《十月革命》《列宁》《斯大林》、“华侨学习丛刊”《新中国的劳动英雄》《新民主主义学习问答》等,背后是乃父陈彬龢,用吴兰名义编辑。吴兰既为中共做统战工作(吴竹说,“华罗庚是我姐姐动员他回来的”),私下也为中共做情报工作。原上海市公安局局长扬帆,就曾在年潜往香港,通过吴兰联系其父。
吴兰编“苏联学习丛刊”《十月革命》,年12月香港文工出版社
吴兰种种所为,引起港英政治部注意。当时政治部有欠专业,本来要抓吴兰,却错抓吴兰的表姐。时维年10月左右,港英政治部在吴兰旧居九龙钻石山上沙浦(近飞机场)抓捕被认为是吴兰的女士,带回政治部问话,始悉抓的是刚进《大公报》工作的常秀林(今名常婷婷)。政治部官员传讯常秀林时问,吴兰到什么地方去了,常骗他们说吴兰回广州了。年4月2日早晨,政治部才在尖沙嘴赫德道抓捕吴兰真身,逮捕的理由是吴兰“思想有问题”。侦讯间吴兰被问到,与华罗庚、凌其翰有什么关系,与他们通讯的内容,为什么要去码头接他们;某日某时去《华商报》、新华社干什么,去找什么人,等等。4月15日,吴兰被驱逐出香港,回到广州。
返回大陆之后的吴兰,在北京俄文专修学校攻读,未毕业即做俄语教员,毕业后在北京外语学院任教,曾编有大量俄语教材,后中苏关系转坏,改教英文。“文革”前夕调入马鞍山二中工作,直至退休。吴兰是一位优秀教师,在学生中享有很高的威信,有“爱心天使”之称,曾获“全国教育系统劳动模范”等多种荣誉称号。
五、妺妹吴竹
吴竹小名陈璐璐,曾改名常秀英,比吴兰小两岁。吴竹回忆说:“有一天,我爸爸问我,你愿意学音乐?你愿意不愿意回去?”吴竹喜欢音乐,那时候马思聪回国了。吴竹说,“我当然愿意回去”,“马思聪主持中央音乐学院,我是冲着马思聪来的”。
陆朝华妹妹吴竹
年初,由《大公报》组织,吴竹与龙云公子龙绳德,跟法国起义大使凌其翰的家属一起回大陆,当时乘火车,还遇到国民党的飞机轰炸。“我不知道龙绳德比我小一岁,我叫他龙哥哥的,我对龙哥哥印象好,人家叫他龙七公子,他有一个跟班的,他还拿一个小板凳。妈妈给我的那一个大口袋,没有别的,里头都是罐头,吃的东西,很重。我穿了件皮大衣,拿了罐头,结果轰炸,大家都跑,我也跑不动,他过来帮我,我就对龙哥哥特别好。”
吴竹去北京,住在外交部的宿舍。中央音乐学院创设于天津,和南京国立音专合并而成,由于草创时期,设备简陋,教具、宿舍都缺乏,不招新生。该院一共只有十四架钢琴,“因为我持有外交部的信,说允许旁听作曲理论,不可能给琴练,没有宿舍,我人生地不熟,也不知哪里去租屋,又不想当旁听生,就回北京外交部了。”
吴竹回忆,她先考入京华美术学院音乐系,“京华是私人办的,原来在中南海里,后来中央政府设在中南海,京华就搬到陶然亭一个破庙里。院长吕世白,音乐系主任老志诚,理论是张肖虎、声乐是黄笃负责授课,都是名教授。我师从老志诚先生,到他家上课”,后来考入中央戏剧学院吴晓邦舞蹈运动干部训练班,“那个时候以为,到了中央戏剧学院能转到中央音乐学院,结果不能转。一年多后,京华解散,学生合并入中央美院及音乐学院,这是后话,我却已阴差阳错进了舞蹈界”。吴竹说,老志诚是中国第一钢琴家、中国音乐学院一级教授,吴晓邦是中国舞蹈界宗师、舞协首届主席,“我碰到的都是好老师,是命中最幸运的事”。
谈到哥哥朝华之死,吴竹说:“我二姐(吴兰)是五一年夏天回来的。我记得我姐姐从香港回来,到北京看到我,第一句话说我二哥牺牲了。我说你开什么玩笑,马上觉得这种事不可能开玩笑,接着扔下姐姐大哭回宿舍。主要是我无法接受这残酷的事实。当时我才二十岁,在我年轻的生命中,第一次遇到亲人死亡,而二哥牺牲时才二十四岁!”她和这位二哥关系最好,“因为他对人最真诚。那个时候二哥的领导老来看我,关心我。我长得不高,瘦瘦小小,他们把我当小妹”,“二哥的战友白振武我也很熟,他非常出色,曾和我姐姐短暂相恋,后来又回前线。当时三十八军二哥所在部门的 战士都要和我们相聚,把我们视为亲妹妹。请我们吃喝。他们豪爽的喝酒场面,就像电影《魂断蓝桥》二战中的场景。我印象很深”。吴竹第一任丈夫胡先生是朝华的老战友,与朝华一起回国,一起参加南下工作团,一起出征抗美援朝的 。朝华和他约定,谁先牺牲,另一人就照顾牺牲者的家人。朝华牺牲不久,胡先生写信找到吴竹。当时社会上鼓励学生和“最可爱的人”通信。两人通信三年之后结婚。
部队把哥哥的遗物寄来,吴竹几个月后才收到,因为寄去了陶然亭京华美术学院,而她已经转到戏剧学院。“有一天,我接到原京华美院老同学寄我一个邮包,原来是我二哥牺牲后,他所在部队寄我的身亡通知书和遗物,里面有一只表,一个毯子,一本日记!因为同学说本来有些钱,给她弄丢了,所以迟迟才寄我!人都没了,钱算是什么?苦的是他的亲人一直被蒙在鼓里,等待着胜利重逢!”吴竹说,哥哥的遗物中,日记本是最重要的,给了妈妈,“而我哥的毯子,我带了到西北,那条深蓝色带红格的毯子,二十多年来一直随着我,每天盖着陪我,直到唐山大地震,波及天津,把我家一切震没了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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